涂秀虹:“平目”与“欺瞒”——“曹瞒”之称与曹操形象

“欺瞒”,是文学艺术中曹操性格形象的主要特征之一。无巧不成书,曹操小字称“阿瞒”。是因为曹操天生具有“欺瞒”之特性,而小字命为“阿瞒”?还是因为小字“阿瞒”,衍生出了曹操形象“欺瞒”的性格特点?这二者之间是否有着必然的关联呢? 白庚延绘曹操 让我们从历史记载开始考察。 一 “曹瞒”之称,最早见于《三国志》裴注所引之《曹瞒传》。晋代陈寿《三国志·魏志·武帝纪》载:“太祖武皇帝,沛国谯人也,姓曹,讳操,字孟德,汉相国参之后。”裴松之注引《曹瞒传》曰:“太祖一名吉利,小字阿瞒。”[1] 查之裴注所引...

“欺瞒”,是文学艺术中曹操性格形象的主要特征之一。无巧不成书,曹操小字称“阿瞒”。是因为曹操天生具有“欺瞒”之特性,而小字命为“阿瞒”?还是因为小字“阿瞒”,衍生出了曹操形象“欺瞒”的性格特点?这二者之间是否有着必然的关联呢?

白庚延绘曹操

让我们从历史记载开始考察。

“曹瞒”之称,最早见于《三国志》裴注所引之《曹瞒传》。晋代陈寿《三国志·魏志·武帝纪》载:“太祖武皇帝,沛国谯人也,姓曹,讳操,字孟德,汉相国参之后。”裴松之注引《曹瞒传》曰:“太祖一名吉利,小字阿瞒。”[1]

查之裴注所引早期文献,曹操的称呼有曹操、魏武、太祖、曹公等,一些语境中称曹操为魏王,或曰“王”。唯有《曹瞒传》的书名称曹操为“曹瞒”。

《曹瞒传》出于吴人之手[2],与出于魏人王沈的《魏书》相比,就裴注所引来看,二者有着各自鲜明的倾向性。

王沈《魏书》多溢美之词。如对于曹操的出身,《三国志》仅言“汉相国参之后”,《魏书》则远溯至于“其先出于黄帝”,称颂曹操的高贵出身。对于曹操微时名声,《魏书》引“世名知人”的桥玄之言:“吾见天下名士多矣,未有若君者也!君善自持。吾老矣!愿以妻子为托。”

此外,称引曹操的吏治之能、行军用武之才、洞悉政治权术之长,以及恤民爱兵之德之情,总之,裴注所引《魏书》各条,没有一则是不利于曹操的英雄形象的。

特别对于杀吕伯奢之事的记载,《魏书》显然不同于各书所记而归罪于吕家:

《魏书》曰:太祖以卓终必覆败,遂不就拜,逃归乡里。从数骑过故人成皋吕伯奢;伯奢不在,其子与宾客共劫太祖,取马及物,太祖手刃击杀数人。[3]

而如《世语》则曰:太祖过伯奢。伯奢出行,五子皆在,备宾主礼。太祖自以背卓命,疑其图己,手剑夜杀八人而去。又如孙盛《杂记》则曰:太祖闻其食器声,以为图己,遂夜杀之。既而凄怆曰:“宁我负人,毋人负我!”遂行。[4]

《三国志•魏书•武帝纪》

裴注所引《曹瞒传》也有称颂曹操之处,大概只有如下几则:

太祖初入尉廨,缮治四门。造五色棒,县门左右各十馀枚,有犯禁者,不避豪强,皆棒杀之。后数月,灵帝爱幸小黄门蹇硕叔父夜行,即杀之。京师敛迹,莫敢犯者。近习宠臣咸疾之,然不能伤,於是共称荐之,故迁为顿丘令。(卷一·魏书一)

时寒且旱,二百里无复水,军又乏食,杀马数千匹以为粮,凿地入三十余丈乃得水。既还,科问前谏者,众莫知其故,人人皆惧。公皆厚赏之,曰:“孤前行,乘危以徼幸,虽得之,天所佐也,故不可以为常。诸君之谏,万安之计,是以相赏,后勿难言之。” (卷一·魏书一)

公将过河,前队适渡,超等奄至,公犹坐胡床不起。张郃等见事急,共引公入船。河水急,比渡,流四五里,超等骑追射之,矢下如雨。诸将见军败,不知公所在,皆惶惧,至见,乃悲喜,或流涕。公大笑曰:“今日几为小贼所困乎!”(卷一·魏书一)

遣候者数部前后参之,皆曰“定从西道,已在邯郸”。公大喜,会诸将曰:“孤已得冀州,诸君知之乎?”皆曰:“不知。”公曰:“诸君方见不久也。”(卷一·魏书一)

这些记载表现曹操的吏治之能、宽厚明智的用人之术、危急之中豪迈的英雄气概、临敌之时的善断胜算等等,显然是褒扬的态度。

李可染书曹操诗

但裴注所引《曹瞒传》占绝对多数的是表现曹操作为“奸雄”的恶德事件,后来为嘉靖本《三国志通俗演义》和毛本《三国演义》渲染而广为人们所知的那些关于曹操“酷虐变诈”[5]的典型事例,多出于《曹瞒传》,如:

太祖少时好飞鹰走狗,游荡无度,其叔父数言之于嵩。太祖患之,後逢叔父於路,乃阳败面 呙口。叔父怪而问其故,太祖曰:“卒中恶风。”叔父以告嵩。嵩惊愕,呼太祖,太祖口貌如故。嵩问曰:“叔父言汝中风,已差乎?”太祖曰:“初不中风,但失爱於叔父,故见罔耳。”嵩乃疑焉。自後,叔父有所告,嵩终不复信,太祖於是益得肆意矣。(卷一·魏书一)

公遣华歆勒兵入宫收后,后闭户匿壁中。歆坏户发壁,牵后出。帝时与御史大夫郗虑坐,后被发徒跣过,执帝手曰:“不能复相活邪?”帝曰:“我亦不自知命在何时也。”帝谓虑曰:“郗公,天下宁有是邪!”遂将后杀之,完及宗族死者数百人。(卷一·魏书一)

太祖为人佻易无为威重,好音乐,倡优在侧,常以日达夕。被服轻绡,身自佩小鞶囊,以盛手巾细物,时或冠 帽以见宾客。每与人谈论,戏弄言诵,尽无所隐,及欢悦大笑,至以头没杯案中,肴膳皆沾污巾帻,其轻易如此。然持法峻刻,诸将有计画胜出己者,随以法诛之,及故人旧怨,亦皆无余。其所刑杀,辄对之垂涕嗟痛之,终无所活。

初,袁忠为沛相,尝欲以法治太祖,沛国桓邵亦轻之,及在兖州,陈留边让言议颇侵太祖,太祖杀让,族其家,忠、邵俱避难交州,太祖遣使就太守士燮尽族之。桓邵得出首,拜谢于庭中,太祖谓曰:“跪可解死邪!”遂杀之。

常出军,行经麦中,令“士卒无败麦,犯者死”。骑士皆下马,付麦以相持,于是太祖马腾入麦中,敕主簿议罪;主簿对以春秋之义,罚不加于尊。太祖曰:“制法而自犯之,何以帅下?然孤为军帅,不可自杀,请自刑。”因援剑割发以置地。

又有幸姬常从昼寝,枕之卧,告之曰:“须臾觉我。”姬见太祖卧安,未即寤,及自觉,棒杀之。

常讨贼,廪谷不足,私谓主者曰:“如何?”主者曰:“可以小斛以足之。”太祖曰:“善。”后军中言太祖欺众,太祖谓主者曰:“特当借军死以压众,不然事不解。”乃斩之,取首题徇曰:“行小斛,盗官谷,斩之军门。”其酷虐变诈,皆此类也。(卷一·魏书一)

公闻攸来,跣出迎之,抚掌笑曰:“(子卿远)[子远,卿]来,吾事济矣!”既入坐,谓公曰:“袁氏军盛,何以待之?今有几粮乎?”公曰:“尚可支一岁。”攸曰:“无是,更言之!”又曰:“可支半岁。”攸曰:“足下不欲破袁氏邪,何言之不实也!”公曰:“向言戏之耳。其实可一月,为之奈何?”攸曰:“公孤军独守,外无救援而粮谷已尽,此危急之日也。今袁氏辎重有万馀乘,在故市、乌巢,屯军无严备;今以轻兵袭之,不意而至,燔其积聚,不过三日,袁氏自败也。”公大喜 ……(卷一·魏书一)

自京师遭董卓之乱,人民流移东出,多依彭城间。遇太祖至,坑杀男女数万口於泗水,水为不流。陶谦帅其众军武原,太祖不得进。引军从泗南攻取虑、睢陵、夏丘诸县,皆屠之;鸡犬亦尽,墟邑无复行人。(卷十·魏书十)

萧统编、李善注《文选》,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

此外,《昭明文选》李善注引录《曹瞒传》如此一则:“曹操破梁孝王棺,收金宝。天子闻之哀泣。”[6]

由此可见,《曹瞒传》的正文叙述中虽未必称曹操为“曹瞒”,但“阿瞒”之小字仅见于此书,而此书又是裴注所引文献中记载曹操恶行最多的一种,且总其名为“曹瞒传”,如此称呼,表现了吴人对曹魏的敌意和贬斥,是一种轻蔑、戏谑的称呼。

为什么“曹瞒”之称会有这样轻蔑、戏谑的贬义呢?有二种可能性:

一是因为曹操小字阿瞒,在史传这样庄严的语境中直呼小字,因其不严肃而与语境不协调而产生谐谑,所以“曹瞒”之称为蔑称与戏称;二是“瞒”字本身包含贬义。

第一种可能性无须论证,因为历史上、典籍中这类例子比比皆是。由这一种可能,我们可以推论:假如不是在庄严的文体和语境中使用“曹瞒”之名,就不一定包含贬义。

现在,我们需要考察的是第二种可能:“瞒”字本身是否包含贬义。

清嘉庆刻本《说文解字注》

《说文·目部》:“瞒,平目也。从目,㒼声。”徐锴系传:“瞒,目睑低也。”《荀子·非十二子》:“酒食声色之中,则瞒瞒然。”杨倞注曰:“瞒瞒,闭目之貌。”此为“瞒”字的本义:眼睑低。《说文》仅记载“平目”之意,可见在东汉许慎的时代,“瞒”字还只有本义这一种意义。

根据《汉语大字典》,瞒字共有三个读音,读为“母官切”(即mán)的本义是眼睑低;闭目貌。这个“瞒”字还有后起之义“欺骗,隐瞒”。读为“谟奔切”(即mén)的“瞒”字意为“惭愧”。读为“母本切”(即mèn)的“瞒”字意为“暗”。

查之典籍,隋唐之前,“瞒”字相对出现不多,或用于国名,如《春秋左传》之“鄋瞒”;或用于人名,如《春秋左传正义》之“祈瞒”;或为姓氏,如《春秋左传》之“司徒瞒成”。这些显然不表示“欺瞒”、“惭愧”、“暗”等意义。

惟《庄子》卷五之“子贡瞒然惭”,以“瞒然”修饰“惭”,表示“惭”之貌,此与《荀子》“酒食声色之中则瞒瞒然”用法相同,还是“闭目之貌”的意思。但以“瞒然”和“惭”相连,后世“惭愧”等义项或许就此而起。

大概在宋以后,“瞒”字在诗文史籍以及俗文学中大量出现,笔者据爱如生基本古籍库不完全统计,“瞒”字在《五灯会元》中出现十几处,在《古尊宿语录》中出现二三十处,在《朱子语类》中出现十几处,而且全部都是“欺骗、隐瞒”之义。

清代段玉裁《说文解字注·目部》说:“瞒,今俗借为欺瞒字。”这个“今俗”应该就是宋以来,宋代文化下移,很多“雅”字“俗”用。此外,还有一个旁证可以说明宋之前“瞒”字应该尚未出现“欺瞒”之义,即:唐玄宗的小字也是“阿瞒”,唐玄宗很爱在宗族亲近中自称“阿瞒”。[7]

因此,应该可以认为,“瞒”字“母官切”的“欺瞒”之义、“谟奔切”的“惭愧”之义、“母本切”的“暗”之义都是后起之义。

《国之枭雄:曹操传》

可以肯定的是,在三国直到隋,“曹瞒”的“瞒”字本身都没有贬义。而从中国人取名的习惯来看,由“阿瞒”之字似乎可以推想曹操的外貌特征之一,即眼睑比较低,小字由此而来。

隋代“水饰”中有个节目“曹瞒浴谯水击水蛟”[8],其本事见于刘昭《幼童传》:“太祖幼而智勇。年十岁,常浴于谯水,有蛟逼之,自水奋击,蛟乃潜退。”[9]

在这一水饰节目中,曹瞒的外貌形象我们不得而知,但此曹瞒形象肯定是正面褒扬的。

《三国志通俗演义》中描写曹操的出场道:“为首闪出一个好英雄,身长七尺,细眼长髯。”[10]这看似套话的外貌描写其实真实表现了曹操“平目”的外貌特点。

在后来的戏曲脸谱中,为了刻画曹操的性格形象,角色的眼形被画成“疑目”,擅长演曹操戏的京剧著名花脸演员郝寿臣、侯喜瑞在谈到曹操脸谱时说,根据京剧的传统,“白脸曹操”勾粉白脸象征奸,眉毛和眼窝的画法是“细眉长目,齐眉挑灰”。细眉是表现曹操心思细腻,是个秀气人,工于心计。长目要勾成笑眼,这是刻画曹操常以笑脸对人;但不能轻浮,而要沉重。眉间有“挑灰”[11]。

邮票曹操

“挑灰”是表现曹操工于心计,经常思索问题。无论是“疑目”,还是“细眉长目,齐眉挑灰”,或者“笑眼”,似乎都是有点眯着的眼形,从黄殿祺《中国戏曲脸谱》彩页中的曹操脸谱图,也可看出曹操脸谱相对于其他白脸的眼形较小。

是否在最早的化妆表演中曹操形象的化妆就突出了历史真实中曹操眼睑较低的外形特点,由此逐渐形成京剧曹操脸谱的“疑目”刻画?小说戏曲关系密切,从《三国志通俗演义》的“细眼长髯”看来极有可能。

“瞒”字字义的变化对诗文史籍中的“曹瞒”之称是有影响的。

唐代之前的诗文史籍中较少称曹操为“曹瞒”,仅见《全陈文》中陈暄《食梅赋》“眼同曹瞒之见树,形异韦诞之闻雷”[12]、《乐府诗集》卷三十四载唐代元稹“刘虞不敢作天子,曹瞒篡乱从此始”[13]、《全唐诗》崔涂“曹瞒尚不能容物,黄祖何因解爱才”[14]等不多的例子,而且其中陈暄之赋称引曹操“望梅止渴”的典故未必含贬义,崔涂之诗用一“尚”字,应可理解为“英雄如曹操尚不能容物”,因而也未必含贬义。

因此,唐前“曹瞒”之称并非一定与贬曹相联系,比如隋代水饰 “曹瞒浴谯水击水蛟”之“曹瞒”之称就是中性的用词,在此特定语境中是为了表明“幼童曹操”而用曹操之小名。

应该说,在唐代之前,对于曹操,敬之者比贬之者多。在唐以前的诗文中,咏曹操者提得最多的就是“铜雀台”或“铜雀伎”,评价各异,但无不尊称曹操为“曹公”、“魏帝”、 “魏武”、“魏主” 乃至“君王”、“英雄”等。

邮票《煮酒论英雄》

事实上,由于隋唐大一统的局面结束了长期战乱之痛,民众普遍存在英雄崇拜心理,又由于隋唐时代风尚逐渐趋于对建功立业的肯定,因而在大众的英雄崇拜心理中,不太褒贬魏、蜀、吴的正统与否,三国的创业之主成为大一统疆域内全民族共有的英雄,如《大业拾遗记》“水饰图经”四种三国故事——曹瞒浴谯水,击水蛟;魏文帝兴师,临河不济;吴大帝临钓台望葛玄;刘备乘马渡檀溪——集中表现魏、蜀、吴创业帝王的英雄故事,而不论正僭隆替。

对于曹操,虽然多侧面的评价是复杂的,但对他建功立业的成就,对他文采风流、英雄气概的赞赏是不容置疑的,如张说《邺都引》:“君不见魏武草创争天禄,群雄睚眦相驱逐。昼携壮士破坚阵,夜接词人赋华屋。”[15]张鼎《邺城引》:“君不见汉家失统三灵变,魏武争雄六龙战。荡海吞江制中国,回天运斗应南面。”[16]

吴作人书曹操《龟虽寿》

但是,此后五代十国,长期分裂与战乱,宋虽一统,终宋之世,外族侵凌,强敌压境,终至南北分疆,在思一统、思仁君、思中原等民众意识之中盛行的“说三分”,便渐渐地由“褒刘贬曹”而至于“拥刘反曹”了,承续汉家血统的刘备成为统一中原的仁君的象征,承载了不同时段不同地域民众的多种理想与愿望,而曹操则成为恶德的化身,承载着民众的家国忧与民族恨。

根据高承《事物纪原》和苏轼《东坡志林》的记载[17],在宋仁宗朝,说话伎艺中已形成明显的拥刘反曹倾向。而在文人的舆论中,大概更早就有了反曹倾向。

早在宋代初年,就有一股强势舆论,反对当时流行于社会上层的帝魏寇蜀观,认为尊魏为正统是“与奸而进恶”。

为此,欧阳修作《魏论》为曹魏辩说,曰:“昔三代之兴也,皆以功德,或积数世而后王。其亡也,衰乱之迹,亦积数世而至于大坏,不可复支,然后有起而代之者……自秦以来,兴者以力,故直较其迹之逆顺、功之成败而已。彼汉之德,自安、和而始衰,至桓、灵而大坏,其衰乱之迹,积之数世,无异三代之亡也。故豪杰并起而争,而强者得之。此直较其迹尔。故魏取汉,无异汉之取秦而秦之取周也。夫得正统者,汉也;得汉者,魏也;得魏者,晋也。晋尝统天下矣,推其本末而言之,则魏进而正之,不疑。”[18]

虽然欧阳修努力为曹魏争正统,但不能改变疑魏、贬魏的时代主潮。司马光编撰《资治通鉴》虽然缘陈寿《三国志》之旧例以曹魏纪年,但在开启魏之纪年时,前有第六十八卷卷末的“教化”、“风俗”之论,谓“以魏武之暴戾强伉,加有大功于天下,其蓄无君之心久矣,乃至没身不敢废汉而自立,岂其志之不欲哉?犹畏名义而自抑也”。[19]

《资治通鉴》

在开启魏纪的第六十九卷,又以“臣光曰”对何以以魏纪年作了解释:“臣今所述,止欲叙国家之兴衰,著生民之休戚,使观者自择其善恶得失,以为劝戒,非若春秋立褒贬之法,拨乱世反诸正也。正闰之际,非所敢知,但据其功业之实而言之……然天下离析之际,不可无岁、时、月、日以识事之先后。据汉传于魏而晋受之,晋传于宋以至于陈而隋取之,唐传于梁以至于周而大宋承之,故不得不取魏、宋、齐、梁、陈、后梁、后唐、后晋、后汉、后周年号,以纪诸国之事,非尊此而卑彼,有正闰之辨也。”[20]可见当时贬曹之声很高,以至司马光以魏纪年必须对皇帝以及读者说明编撰原则。

其后苏轼以一向雄辩的气势称曹操“阴贼险狠,特鬼蜮之雄者耳”[21]。他在《孔北海赞并序》中嘲笑曹操临死之时的英雄气短[22];在《魏武帝论》中认为曹操不能“知天下利害得失之计”,“长于料事,而不长于料人。是故有所重发而丧其功,有所轻为而至于败”,详论“魏武重发与刘备而丧其功,轻为于孙权而至于败北”[23]。

《苏东坡全集》

又作《拟孙权答曹操书》,站在孙吴的立场赞吴、蜀而独罪曹操之“威挟天子以令天下,妄引历数,阴构符命”,历数“荀文若与公共起艰危,一旦劝公让九锡,意便憾,使卒忧死”,“孔文举与杨德祖,海内奇士,足下杀之如皂隶”,“天下之才,在公右者即害之矣”[24]。苏轼之文,从德与能各方面,对曹操进行了全面的否定。

与此相对的是,在《题三国名臣赞》、《念奴娇·赤壁怀古》、《八阵碛》等诗词中褒奖蜀与吴的功绩。以苏轼当时在文化界的地位,可想而知这些言论对世人影响之大。事实是,在南宋以后,正史如朱熹《通鉴纲目》,民间讲史如〈〈三国志平话〉〉,都持“帝蜀寇魏”观。

很巧的是,宋代以后“瞒”的字义发展出了新的含义:欺骗、隐瞒。正与疑魏、贬魏之风相合,“曹瞒”之名为当时贬魏的人们所常用,在咏曹操的诗文曲赋中很少再见到“曹公”、“魏武”等尊称,人们用“曹瞒”、“阿瞒”之名痛快淋漓的指骂曹操的害祢衡、杀孔融、忌杨修、败赤壁以及铜雀伎等等事迹[25]。

在“瞒”字发展出新的含义之后,“瞒”的“平目”的本义就少见使用了,宋以后的人们在称曹操为“曹瞒”的时候,所想象和理解的大概就是“欺瞒”的“瞒”。

之所以如此,固然与宋以后贬曹的时代思潮有关,但应该说,也是与早期文献所记载的曹操性格形象有关,确实,在曹操的个性中,狡诈是一个明显特征。

裴注所引各书有诸多记载,不为裴注所引的还很不少,如《世说新语》假谲第二十七[26]就记载了数条:

日本尊经阁藏宋本《世说新语》

1.魏武少时,尝与袁绍好为游侠。观人新婚,因潜入主人园中,夜叫呼云: “有偷儿贼!”青庐中人皆出观,魏武乃入,抽刃劫新妇,与绍还出。失道,坠 枳棘中,绍不能得动。复大叫云:“偷儿在此!”绍遑迫自掷出,遂以俱免。

2.魏武行役,失汲道,军皆渴,乃令曰:“前有大梅林,饶子,甘酸可以解渴。”士卒闻之,口皆出水,乘此得及前源。

3.魏武常言:“人欲危己,己辄心动。”因语所亲小人曰:“汝怀刃密来我侧,我必说‘心动’,执汝使行刑,汝但勿言其使,无他,当厚相报。”执者信焉,不以为惧,遂斩之。此人至死不知也。左右以为实,谋逆者挫气矣。

4.魏武常云:“我眠中不可妄近,近便斫人,亦不自觉。左右宜深慎此!”后阳眠,所幸一人,窃以被覆之,因便斫杀。自尔每眠,左右莫敢近者。

这些故事影响深远,以至于人们把意为“欺骗、隐瞒”的“瞒”字与曹操这一狡诈性格相联系,而认为“阿瞒”是贬称,或用为贬称。宋以后“瞒”字的引申义强化了讲史话本、元杂剧以及明清小说中曹操“欺瞒”之性格形象的塑造。

《新刊全相平话三国志平话》

所以,在成书于宋元时期的《三国志平话》中,如刘备儿时的树下戏言被作为刘备贵为天子的预兆,而与此相似的曹操少年英雄的斩蛟之事则不为所载;而在后来的小说《三国志通俗演义》中,与刘备树下戏言的叙事功能相似,为了表现曹操的天生奸诈,叙述了曹操儿时假装中风的故事,作为曹操狡诈的性格之源。

综上所述,小结如下:

1、“瞒”字在唐以前没有“欺骗、隐瞒”的含义,曹操“阿瞒”之小字取的是“瞒”字的本义:眼睑低。

“阿瞒”之称在史传中与语境不谐而含贬义,在其他文体或艺术体式中则不一定是贬称。如隋代“水饰”中的“曹瞒浴谯水击水蛟”以肯定和褒扬的态度表现幼童曹瞒搏击水蛟的智勇,此“曹瞒”之称不含贬义,而特指年少时的曹操——幼童曹瞒。

2、由曹操之小字可推想,曹操的外貌可能有眼睑长得较低的特点。

成书于元明之际的《三国志通俗演义》就描绘曹操的外貌为“细眼长髯”。虽然后来的戏曲脸谱是艺术表现个性而对人物脸貌进行了夸张的艺术勾画,但曹操脸谱“疑目”的特点或许与曹操的真实长相有关。

3、“瞒”字发展出“欺骗、隐瞒”的新含义后,其本义几乎不为人们所用。

而对曹操的“阿瞒”、“曹瞒”之称却变得非常常见,人们大概以“瞒”字的新含义与曹操个性中狡诈的特点相联系,以此理解“曹瞒”之名。所以此后的“阿瞒”、“曹瞒”之称多为贬义。

曹操高陵

4、“瞒”字的引申义强化了文学艺术中关于曹操狡诈性格的书写。

正是在宋以后贬曹思潮中成书的《三国志平话》,尊刘而采刘备儿时的树下戏言以为刘备天子之兆,而对于具有相同叙事功能的曹操少年英雄斩蛟之事却略而不采。此后曹操形象逐渐演变成典型的“白脸”。

注释:

[1] [晋]陈寿撰、[南朝·宋]裴松之注《三国志》卷一·魏书一,中华书局,1982年,页2。

[2] 《三国志》卷一·魏书一,页2,裴注曰:“吴人作曹瞒传”。

[3] 《三国志》卷一·魏书一,页5。

[4] 《三国志》卷一·魏书一,页5。

[5] 《三国志》卷一·魏书一裴注,页55。

[6] [梁]萧统编 [唐]李善注《昭明文选·卷四十四·檄》 陈孔璋《为袁绍檄豫州一首》注,中州古籍出版社,1990年,页614。

[7]唐玄宗小字阿瞒未见于正史记载,但多见于《酉阳杂俎》《唐语林》等诸多笔记之中。此引《太平广记》二条。《太平广记》卷一百八十八:……辅国领众既退,太上皇泣持力士手曰:“微将军,阿瞒已为兵死鬼矣。”卷二百五:……宁王谦谢,随而短斥之。上笑曰:“大哥不必过虑,阿瞒自是相师。夫帝王之相,且须英特越逸之气,不然,有深沉包育之度。花奴但秀迈人,悉无此状,固无猜也。而又举止闲雅,当更得公卿间令誉耳。”宁王又谢之,而曰:“若于此,臣乃输之。”上曰:“若此一条,阿瞒亦输大哥矣。”宁王又谦谢。上笑曰:“阿瞒赢处多,大哥亦不用撝揖。”众皆欢贺。《太平广记》,中华书局,1961年,页1409,页1560。

[8] 《太平广记》卷二百二十六,“水饰图经”条,小字注曰:“出《大业拾遗记》。”页1736。

[9]卢弼《三国志集解》卷一引,中华书局,1982年,页4。

[10] 《三国志通俗演义》卷之一第二则《刘玄德斩寇立功》,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页8。

[11]黄殿祺著《中国戏曲脸谱》,北京工艺美术出版社,2002年,页166。

[12] [清]严可均校辑《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第四册《全陈文》卷十六,中华书局,1958年,页3491。

[13] [宋]郭茂倩编撰《乐府诗集》卷三十四,[唐]元稹《董逃行》,中华书局,1979年,页507。

[14]《全唐诗》卷六百七十九崔涂《鹦鹉洲即事》,中州古籍出版社,1996年,页4218。

[15]《全唐诗》卷八六,页512-513。

[16]《全唐诗》卷二○二,页1149。

[17][宋]高承《事物纪原》卷九《博弈嬉戏部· 影戏》记载:“宋朝仁宗时,市人有能谈三国事者,或采其说加缘饰作影人,始为魏、吴、蜀三分战争之像。”中华书局,1989年,页495。[宋]苏轼《东坡志林》卷一《怀古·塗巷小儿听说三国语》记曰:“王彭尝云:‘塗巷中小儿薄劣,其家所厌苦,辄与钱令聚坐听说古话,至说三国事,闻刘玄德败,颦蹙有出涕者,闻曹操败,即喜唱快。以是知君子小人之泽,百世不斩。’”中华书局,1981年,页7。

[18] [宋]欧阳永叔《欧阳修全集·居士外集》卷九《魏论》,中国书店,1986年,页417。

[19] 《资治通鉴》卷第六十八,中华书局,1956年,页2174。

[20] 《资治通鉴》卷第六十八,页2187、页2188。

[21] [宋]苏轼撰、郎晔选注《经进东坡文集事略》卷五十九《孔北海赞并序》,文学古籍刊行社,1957年,页977。

[22] 《经进东坡文集事略》卷五十九《孔北海赞并序》,页977:“世之称人豪者,才气各有高庳,然皆以临难不惧,谈笑就死为雄。操以病亡,子孙满前,而咿嘤涕泣,留连妾妇,分香卖履,区处衣物,平生奸伪,死见真性。”

[23] 《经进东坡文集事略》卷五,页68。

[24] 《经进东坡文集事略》卷五十八,页965。

[25] 如苏轼“犹胜白门穷吕布,欲将鞍马事曹瞒”(《苏轼诗集》卷十六《答范淳甫》,中华书局,1982年,页843);苏辙“孔融汉儒者,本自轻曹瞒”(《栾城集》卷之七,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页160);宋人戴复古《满江红·赤壁怀古》:“卷长波,一鼓困曹瞒,今如何?”([明]毛晋《宋六十名家词》第四集《石屏词》,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页469);金人李晏《题武元直赤壁图》:“鼎足分来汉祚移,阿瞒曾困火船归”([金]元好问《中州集》第二卷,中华书局,1959年,页102);元好问《铜雀台瓦砚》:“千年不作鸳鸯去,唤得书生笑老瞒”( [清]施国祁 注 《元遗山诗集笺注》卷十一《铜雀台瓦砚》,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页539);元郝经《书黄华涿郡先主庙碑阴》:“仲谋雄略只僭伪,阿瞒诡谲空奸邪”(郝经《陵川集》卷九,文渊阁四库全书1192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3年);明末清初张岱“严武题诗属杜甫,曹瞒拆字忌杨修”(《西湖梦寻》卷五《镇海楼》,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页91)。

[26] [南朝宋]刘义庆撰《世说新语》,浙江古籍出版社,1986年,页344-3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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